杜诗中的动物意象非常丰富,动物的种类也非常多。单说野生的动物(神话传说类、昆虫类及用于比喻的动物从略),鸟类,包括苍鹰、角鹰、隼、鹯(猛禽,似鹞鹰)、鸱鸮、大雁(鸿)、鹄(天鹅)、鴐鹅(似雁而大)、鹙鸧、鸬鹚、鸥、、鸳鸯、㶉鶒、淘河(鹈鹕)、凫(野鸭)、鶢鶋(一种海鸟)、白鹭、鹤、鹳、燕、雀、翡翠、乌(乌鸦)、乌鹊(喜鹊)、黄鹂、百舌、鹡鸰、杜鹃、鹦鹉、鸠、鹍鸡等;鱼类及爬行类,包括鲂鱼、赤鲤、鲙、鳣(鲟一类的鱼)、鲔(鲟鱼)、鳊鱼、龟、蛇、鼋鼍(大鳖和扬子鳄)等;兽类,包括虎、豹、熊罴、豺狼、猿、麂、狨(金丝猴)、獭等。
由以上所举不难看出,唐朝的时候,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要比今天密切得多。或者说,那时候的生态环境,要比现在好得多。读杜诗,野生动物悠闲从容、逍遥自在的温馨画面会经常跳出来:
这些画面,应该都是杜甫亲眼所见。画面中的动物,应该都是野生动物。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实杜甫的许多诗,画面感也是很强的。上面这些诗句,就是一幅幅美妙的图画。这是多么好的绘画题材啊,不知有没有丹青高手画过。
唐朝人基本上就生活在大自然中。政府的“公务员”虽然住在城镇里,但是这一部分人员往往流动性比较大,由于转任、外放、升迁、贬谪等原因,经常辗转于道路。况且,除了较大的都市外,一般的州县治所,城镇的规模比较有限,与大自然并没有明显的界限。也许只有城市里的常住居民,与大自然的距离才稍微远一点儿。如今,人们除了去公园,去景区,其它时间还能见到多少野生动物呢?看见“两个黄鹂鸣翠柳”或许还不难,但是想看见“一行白鹭上青天”就难乎其难了。“旅雁上云归紫塞”(《清明二首》其二)、“凉风新过雁”(《得家书》)的画面,在唐诗里俯拾皆是,然而今天还有多少人能看到?至于“虎迹过新蹄。(《复愁十二首》其一)、“风号闻虎豹”(《水宿遣兴奉呈群公》)的情景,今天看来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现代汉语词典》收录的以鸟、犬、虫、鱼等为部首的字,以及以木、艹为部首的植物类的字,要比《辞源》少一些。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生僻字。一查询,比较常见的解释是:“古书上指××××”,或“古书上说的一种××××”。这样表述,是否意味着这种动物古时候有,现在已经没有了?恐怕也不能一概而论。其实词典里这样解释,还是透露出不少信息的:一是古代的动植物学,覆盖面之广,分类之细,远非今天可比;二是古代的物种数量以及单个物种的数量,也远非今天可比;三是古今的动植物学知识缺乏衔接,古书上有些动植物的名称,今天不再通用了,但是又没有新的名称与之对接。
以上所举各例,归纳一下,有这样几个特点:(1)看似信手拈来,不甚费力,实则笔不虚设,倏忽而来,不可端倪。如《曲江二首》(其二),一二联写极度嗜酒的颓放之态,第三联“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风格突变,把蛱蝶和蜻蜓生动活泼的美妙姿态刻画得惟妙惟肖,并自然过渡到尾联“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第三联看似突兀,其实与一二联是有内在联系的,正因为情绪十分消沉,才需要从美好的大自然中寻求精神的安慰。(2)动物意象常与景物描写相搭配。这样写的好处是灵活多变,避免单调。如《曲江对酒》的颔联,出句为植物意象,对句则为动物意象。《堂成》的颔联“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写植物,颈联“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则写动物。(3)镜头的抓取别具匠心。杜诗中的动物意象,并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获得的,往往是诗人凭着敏锐的艺术眼光精心抓取的。以“江鹳巧当幽径浴,邻鸡还过短墙来”为例,如果从江鹳戏水,家鸡啄食的角度去写,就平淡无奇了。诗人写江鹳,抓取的是“巧当幽径浴”的江鹳,写鸡,抓取的是飞过短墙的邻鸡,这就比较有意思了。有时候,诗人在抓取动物的画面时,还融入了自己想象的成分。如“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诗人看到的本是独鹤在舞,饥乌在啼,然而艺术既要来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经过诗人的艺术加工,独鹤和饥乌都人格化了。(4)动物意象点到为止,不蔓不枝。
众所周知,杜甫咏马、咏鹰的诗非常有名。其实杜甫的咏燕诗,水平也非常高。且看《双燕》这首诗:
“旅食惊双燕”的“惊”字,潜台词很多,值得玩味。燕子衔泥入屋,本是寻常之事,然而对于“旅食”中的敏感的诗人来说,这一幕必然要引发他的乡愁。颔联和颈联,句句双关,既是写双燕,又是写自己,本体和喻体水融,可以说这是咏物诗的最高境界。尾联露出自己离蜀出峡之意,但燕子的意象仍包含在其中。
我们读杜诗,很容易对诗人观察之精细、描写之传神留下深刻的印象。试举几例含有动物意象的散句:
“花妥莺捎蝶”,意思是黄莺掠向飞蝶的时候,把花朵给蹭落了。这一画面可谓转瞬即逝,偏偏被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定格”于诗里。类似的情景,出现在杜诗中不止一次,再如:“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 绝句漫兴九首》其三)生活中这样的画面恐怕是非常罕见的,为什么这么巧,正好被杜甫看见了呢?我感觉这里边大概有诗人想象的成分。“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两句诗都是因果关系,正因为是细雨,所以鱼儿才会从水中露面(杜诗《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里说“骤雨落河鱼”,意思是下骤雨的时候,鱼就潜到水下了);正因为是微风,所以燕子飞行的姿态才会倾斜。“芹泥随燕觜,花蕊上蜂须。”燕嘴里衔的芹泥、蜂须上粘的花粉都看出来了,诗人观察得多么细致啊。其实这里边可能仍然有想象的成分。试想,燕子飞得很快,要想看清燕子嘴里衔的泥是不大可能的。当然,在燕子取泥的时候,或者燕子刚把泥衔到目的地的时候,还是可以看清楚的。“柱穿蜂溜蜜,栈缺燕添巢。”这是杜甫在白帝城头越公堂参加宴饮的时候看到的两处生活细节。也许这是诗人无意中偶然看到的,但是我倾向于认为,诗人随时随地都在留心观察外界的事物,为诗歌创作搜集生活素材。“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漫成二首》其二),这应该是诗人留心观察生活的一个缩影。杜诗中极为丰富的意象,是建立在日常观察和积累的基础之上的。
过去读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至今印象深刻:“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的孤独和尴尬。在我们周围,另一种动物,也在为这片麦子的丰收而欢庆,我们听不见它们的笑声,但能感觉到。”
这段话使我不由得想起了杜甫的一些诗句:“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题桃树》)“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秋野五首》其一)杜甫的《又观打鱼》,对滥捕的渔人及贪馋的食鱼者加以谴责:“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梁启超称杜甫为情圣,杜甫对动物都如此体恤,非情圣而何?
杜甫的咏物诗写得好,究其原因,除了善于观察生活外,还在于杜甫惜物好生,有一颗“山鸟山花吾友于”的仁爱之心:
《病马》所咏的是一匹普通的生病的老马,与《房兵曹胡马》所咏的骨相奇异、堪托性命的胡马相比,反差极大。如果说《房兵曹胡马》展现的是一种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那么《病马》流露的则是一种怜惜动物的仁者情怀。读《房兵曹胡马》令人振奋,读《病马》则令人感动。虽然《病马》没有《房兵曹胡马》有名,但是论艺术感染力,《病马》并不比《房兵曹胡马》逊色。在《孤雁》这首诗里,诗人对一只孤雁给予了无限的同情。大雁,是杜甫在诗中写得最多的动物。为什么大雁写得最多?原因有两点。第一,大雁是很常见的禽鸟。第二,大雁具有传书、漂泊、乡愁、忆弟等多方面的象征意义,很容易触动诗人的身世之感。诗人非常关心和爱护大雁,提醒它们“力微矰缴绝须防”(《官池春雁二首》其二)。针对“莫徭射雁鸣桑弓”,诗人奉劝道:“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岁晏行》)
从这些诗句来看,老虎的分布很广,涉及今天的陕西、四川、重庆、湖北等地。在杜诗中,老虎并没有露过面,那么老虎能不能构成诗中的意象呢?老虎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虽然老虎没有直接露面,但是有时可以听到虎啸,有时还可以发现老虎新鲜的脚印,所以老虎是真实的存在,在人们的潜意识中,虎患就在身边,不可不防。老虎的意象,可以看作是一种类似于“画外音”的东西与读者的想象力的合成,私意以为,在杜诗的动物意象中,还是应该有老虎的一席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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