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g电子平台公交车在窄路上吱呀扭行了15分钟,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车站,下车前行不一会儿,位于巴黎北郊的这座家乐福,终于出现在眼前。刻板印象里巴黎香槟色的浪漫在北郊悄然褪去,工业风街道与大型综合体矗立,彰显着这座城市无声的多元。
多元到在这座偏远的家乐福里,竟是张灯结彩,满满中秋元素。距离中秋节还有5日,法国超市里随处可见的海报上多绘嫦娥、孔明灯、花好月圆等纹饰,还有各味月饼在售,琳琅满目。
相比起来,谢斯嘉和其他两位队员倒显得有几分单薄。已经在主视觉海报旁等待了快两个小时,她们“全副武装”——头饰和妆容配合青翠与绯红相间的敦煌飞天款式汉服,但无所事事。家乐福法方高管迟迟未到场,最后练习一遍舞蹈动作以后,三人在舞台上站定表演位置,沉默候场。
谢斯嘉是法国博衍汉章传统研习会(后简称法国博衍)舞蹈队队长。三位队员应邀登台为这场面向华人社群的中秋促销活动进行商业暖场。2024年的夏天赶上中法建交60周年与巴黎奥运重叠,这样的商演根本忙不过来。社团社长仲月茹在台下为队员们的表演全程录像拍照,以便及时完成宣发。
今年,是仲月茹来到法国的第17年。十年前,她向法国政府递交了成立法国博衍公益性文化社团的注册申请,致力于在法推广汉文化。十年过去,法国博衍已成长为巴黎当地规模最大的公益社团,成员近500人。令人意外的是,作为一个汉学社团,参与者并不限于中国人或华裔,法国成员的比例竟高达30%。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谢斯嘉和队员们表演的这支舞蹈配乐是辛弃疾的名作《青玉案·元夕》改编的歌曲。元宵遇上中秋,从时令上而言,这是一场超前半年的点播。 大型商超里的飞天取代了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在印有法语、汉语、拼音和越南语的主海报前翩翩起舞,演绎着法国人眼中的中秋节。
最后一个下叉动作,谢斯嘉在半路卡了一下,不禁流露出几分尴尬神色。结束表演后她仍在懊恼,“这个地太涩了,下不去啊。”但是观众们 ——家乐福的高管、此次中秋食品进货商代表——仿佛并不介意,表演结束,礼貌的掌声响起,飞天姑娘们退场,把舞台交还给西装革履的商业人士,退到旁边略显杂乱的员工办公室,端着纸盘子吃迟来的午餐——已经冷掉的越南风味的炸春卷。仲月茹是等姑娘们吃完饭才来的,提着个巨大的行李箱,箱子里是九套汉服,是给其他工作人员准备的,节目过后她们要一一清点整理。仲月茹的午饭是在外面会场上吃的,也是纸盘子装的炸春卷,多加了半杯红酒,社交用的,作为社长,她惦记着多拉几单“生意”。
仲月茹出生于四川广元,通过一个双硕士项目来到法国,并在这里完成了博士学位,随后留法工作。在法期间,仲月茹机缘巧合对汉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在留学生聚会上结识了一群同样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朋友。
“法国博衍的雏形可以追溯到2008年,当时只是一个由几十人组成的QQ群。到了2014年,我快博士毕业时,决定把它正式注册为一个协会。” “协会成立后的第一年,成员数量就增长到一两百人,发展速度非常快。”
立足于汉服,十年间,法国博衍已经成长为法国规模最大的汉学社团,按不同内容下设七司,涵盖琴棋书画、茶道香道等。舞团就属乐府司,欢迎所有社员着汉服学中国古典舞,再择水平突出的社员入舞蹈队,参加演出和商演。演出和商演一方面能扩大汉学社的知名度,另一方面也给社团带来急需的发展资金,虽然大多时候杯水车薪。除了在家乐福这样的大型商超商演外,巴黎的各个角落都有可能成为博衍的舞台。“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海鲜饭店,就在鱼池边上一小块地方,结果发现那里也不行,最后我们就在饭店门前的人行道上跳舞表演。”谢队长回忆道。
一场又一场的活动,一场又一场的演出,法国博衍日益壮大。尤其在疫情之后,来自政府、企业、平台的邀约不断——巴黎奥运期间,伊利、蒙牛、霸王茶姬等知名品牌均向博衍发起活动邀请;去年,社团成为唯一受邀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正式展示汉服秀的团队,压轴登上了丝绸之路项目35周年庆典的舞台;今年,为庆祝中法建交60周年并感谢巴黎第13区区长顾梅(Jérôme Coumet)多年来对华人社区的支持与贡献,法国博衍做了一件融合法国国旗红、白、蓝三色的真丝汉服,作为礼物赠予顾梅。
“顾梅很喜欢这件衣服,”仲月茹说,“他穿着这件汉服出席了许多活动,后来还把这件汉服提交给了报社,没想到会成为‘中法建交60周年100件有意义展品’之一。”
这样的高光时刻,仲月茹经历了不少。但她知道,大多平淡甚至低谷日子里的不懈坚持,才是博衍闪耀的底气。
当天的家乐福活动上,除了舞蹈队的表演,法国博衍还为家乐福中秋促销活动的工作人员们提供了汉服,让整体的氛围更加统一。其中一位姑娘来自阿根廷,在法留学后留居。当被问及穿着汉服的体验,她说很幸运能有这样的机会,在人生旅途上“小尝”一口中国文化。
这是大多人在面对异文化时抱有的态度:礼貌但又有点事不关己。尽管如此,对于仲月茹来说,愿意浅尝,就是机会。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即使浅尝辄止,也有余韵悠长。另外,在她看来,博衍的成功,部分还得益于法国文化的包容与多元,为他们提供了自由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空间。
“比如今天在来表演之前,我穿着舞蹈服送女儿去学校,里面穿着敦煌款式的汉服,仿古的发型也做好了。我就这样在地铁上、公交车上来来地换乘,完全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谢斯嘉说,就像在法的许多非洲裔妇女会穿着民族特色长袍一样,“没有人会因此对她们评头论足,大家都很自由,不羞涩。”
更令人愉悦的是,穿着汉服出门甚至会收获路人的夸赞。“经常会有人在马路上夸我们漂亮,甚至在公交车上,他们会主动给我们让座,让我们感到被尊重。”
仲月茹提到,社员们穿着汉服难免有时被误认为是日本人。为此,社员们特意打印了写有法语“中国汉服”字样的贴纸,赠予路人以澄清误会。“法国人其实是很尊重的,”仲月茹解释道,“只要你告诉他们这是中国汉服,他们立刻就会改口,并不是故意认错,只是不了解而已。”
法国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展现出令人意外的热情。据仲月茹介绍,协会举办的大型公益活动,如每年春季的汉服樱花上巳节,每小时的人流量可达800至2000,其中包括大量的法国人。上巳节是中国传统节日,通常在农历三月初三庆祝,源于古代人们在这个时节进行春游和祓禊活动,以祈求健康与平安。在今年法国博衍举办的上巳节踏青活动中,约40%的参与者是外国面孔,身着汉服的中法朋友们沿着三十米长的流樱茶席两侧入座,并共同参与了兰汤祓禊礼、簪花酒令、投壶竞技、舞手击鼓传小龙等传统活动。
不仅如此,社团还吸引了许多对中华传统文化感兴趣的法国人,特别是中老年群体。正如仲月茹所提到的:“法国社员中五六十岁的人特别多,因为他们有很多空闲时间,而且他们一旦有了兴趣,就特别愿意坚持。他们往往比我们还专业。如果他们决定做一件事,真的会做到非常认真。”
仲月茹分享了茶课上的一个例子:“法国学生在茶课上永远是最认真的。比如他们写的品茶作业,会详细记录每一泡茶的汤色、温度。他们中有些老人不会用电脑,就先手写笔记,再让儿子帮忙制作为Word文档,还打印出来,甚至附上图片,标注第几泡茶、投茶多少克、汤色如何等细节。而相比之下,中国学生常常会忘了写作业,上课时只会模糊记得上次大概是怎么泡的。”
有的法国学员们也选择用手机记录每一步品茶过程。“他们会用手机拍下每泡茶的图片,还会加上文字说明,标注茶汤的色泽和口感,非常认真细致。”
62岁的Philippe Tonnerre是这些“茶艺尖子生”中的一员。因为身体原因,他无法继续工作,一度感觉失意与乏味。然而,一次偶然的邂逅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在一次中国文化展览上,他遇到了正在展示功夫茶的社团成员,这激发了他对中国茶文化的深厚兴趣。他说,尽管此前曾参加过另一个法国的茶文化协会,但与法国博衍的这次相遇,让他彻底转向了对中国茶的探索与热爱。
Philippe坦言,加入法国博衍以来,他的生活不再仅限于单调的日常,而是通过学习茶艺与参与社团的各种节日活动重新充实起来。
除了茶文化以外,Philippe还对汉服情有独钟。他几乎从不缺席社团的各类活动,而在这些活动上,不论是元宵节、中秋节庆典还是春节巡游,他总是身着汉服,热情投入其中。对他而言,汉服不仅仅是一种服饰,更是他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的桥梁。
喜爱汉服的当然不只有年长的社员。Solange Peron是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ALCO)中国研究和国际关系专业的学生,两年前她在法国博衍举办的中国新年汉服巡游活动上加入了协会。她说,正是汉服点燃了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
“当我们被美丽的服饰吸引时,便会想要了解它的背景,穿上汉服后,自然而然会对其背后的历史产生兴趣,进而更加深入地探索中国文化。”
在Solange看来,正是法国博衍举办的一系列活动,让中国传统文化更广泛地被法国民众接受与理解。“无论是生活在法国、对中国文化不太了解的法国人,还是那些旅居海外、对自己文化认识不深的中国人,法国博衍推广的汉文化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进一步补充道:“法国博衍真正让传统文化焕发了生机。每次参与活动时,仿佛穿越回了过去,那种体验非常奇妙。同时,这也帮助中国人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历史,让法国人更深入地认识中国的文化遗产,是一项非常美好的使命。”
博衍汉服社致力于展现汉服之美,不但像Solange这样的法国社员,中国社员入社也往往是被汉服的精美所折服。谈起自己入社的原因,年过四十的谢斯嘉直言是因为“美”。表演候场间隙,她抓住一切有空的机会摆出舞蹈里的特色动作,让摄影师捕捉她穿着汉服的瞬间。一旁的队友齐默默也是汉服爱好者,加入社团的契机是被社交媒体上法国博衍的汉服照片打动。
据仲社长介绍,汉服社备有大约1000套汉服,租了两个仓库来放置这些汉服。谢斯嘉和齐默默也都有收藏汉服的习惯,讲究汉服的形制和朝代,“形制不对的话,跳舞或者日常是没问题,但是如果说参加一些重要的活动,就不可以穿那样的衣服了。”这一次商演,她们从国内购物网站上挑选了同类汉服里的最低价产品。即使形制和材质都不那么好,加上自己搭配的头饰、首饰,从国内转运到法国也要六七百块人民币一套。而社团一直经济紧张,商演会给到每位演员一定的收入,不多,但已经做到社团的极限。前期服装的费用,只能由社员自己承担。谢斯嘉说,现在除了上课以外,已经没有多余经费去另外专门租场地来排练舞蹈了。
“社团几乎每天都在经历财政危机。作为一个公益组织,我们不能有太多收入,最困难的时候(我)连房租都快交不上了。”仲月茹解释道,加入社团的年费仅为25欧元,这笔费用使成员可以免费参与大型活动、学习昆曲和古典舞等传统艺术。然而,这笔收入对维持社团的庞大运营成本来说,几乎杯水车薪。
由于活动频繁且规模庞大,社团的运营开支巨大。“嘉宾的演出费、志愿者的餐补、场地租金、物资运输费用,甚至是制作易拉宝展示海报的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这对于一个公益性社团而言,负担极其沉重。”
“在遇到财政危机时,我作为社团的组织者,甚至不得不自掏腰包来维持社团运作,承担额外的责任。”
面对财政困难,法国博衍并没有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之道,法国政府虽对他们的活动表示支持,愿意借用场地,合作的品牌方也有提供一定赞助,但这仅仅是缓解了部分压力。“虽然场地是解决了,但其他成本仍然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仲月茹坦言,政府的帮助并不足以覆盖社团庞大的运营开支,哪怕只是为活动付出的保险费也不是一笔小钱。
“做这个事情肯定不是为了挣钱,只是因为喜欢。”谢斯嘉坦言,为了节省购买服装的成本,“我们会尽量把同一支舞蹈推荐给不同的客户。如果像家乐福这样的商家要求表演两支舞,我们会把之前的表演视频发给他们,推荐合适的舞蹈,比如一支欢快的,再配上一支轻柔的”,她解释道:“我们既然买了衣服,肯定会努力推销,尽量让它回本。”
仲月茹成立社团之初,国内汉服的潮流也刚处于萌芽阶段。仲月茹认为汉服潮流的缘起是2003年的APEC会议,那时我国领导人穿了唐装。
“后来有人意识到我们的主体是汉文明。我们是汉人,写汉字,所以穿的应该是汉服。”仲月茹自认是汉服第一批复兴者,“最开始汉服被当成是小朋友玩的东西。但我们这批人认为这个东西应该有复兴和升级。”
在法国获得工业工程博士学位后,仲月茹现任一家公司的驻法代表。然而,随着社团规模的日益扩大,她感叹道:“社团工作太忙,像上班一样,没什么休息时间,几乎每天都有事情需要我来判定决策。”为了更好地运营社团,她主动将自己的工作调整为半职,留出更多精力和时间投入到社团的事务中。
她认为,运营这样一个庞大的公益社团其实是一种“为爱发电”的事业,这需要在时间、精力和生活之间找到平衡。仲月茹说:“这就看你心中有没有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归根结底,就是你是否认为自己需要为中国文化在海外的重构和复兴做出贡献。如果你觉得这值得,那就是你内心的价值观所在。”“外界一定是觉得你这个事情真的有意义,而且你做得很好,于是才奖励你去传播中华文化。”仲月茹说。
汉服圈在不断发展,特别是近年来新中式的兴起,让其边界的定义变得模糊,“因为大家都是自发自愿,所以什么款式算汉服,什么款式不算汉服,都能吵得头破血流。”仲月茹承认当下对汉服的审美受时代审美的影响 “整体是往宋式审美上靠,品茶闻香赏画,特别美、特别好,我们也是在构建自己这个时代对这些美的独有感知方式”。所以,“哪一些新中式能被接受,哪些不能,要靠时间的检验。”
仲月茹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社团成立初期的许多成员逐渐离开了核心岗位。“很多人虽然还在协会里,但不再积极参与,因为他们觉得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他们仍然支持我们,偶尔来参加活动,但已经不再是主要的骨干了。”
“这是很自然的现象,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有人会选择离开,但总会有人坚持。”